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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490年 马拉松战役

  • 小说:从马拉松到滑铁卢:改变世界历史的十五大战役
  • 作者:(英) 克雷西
  • 字数:740725
  • 更新时间:2021-09-29 09:25:29

马拉松平原位于雅典东北的爱琴海边,面朝大海,群山环抱。公元前490年9月,所向披靡的波斯大军在此登陆,600艘战舰把月牙形的海湾围得水泄不通。岸边是波斯大军的营垒,山上驻扎着雅典的军队,将士们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平原。他们只有区区1万人,这已经是雅典人的全部家底。雅典军事委员会由10位将军组成,分别代表雅典10个最大的家族;另设军事执政官一名,每年在雅典贵族中选举产生。这天,本年度的军事执政官卡利马库斯召集军事委员会成员,请大家投票决定是否立刻同波斯人决战。投票的结果是5票赞成、5票反对,这意味着卡利马库斯的一票将决定雅典的命运。他神色凝重地走出大帐,站在山坡上,眺望着人喊马嘶的波斯大营,一时间心乱如麻……

是什么样的巨大恐慌,

以欧洲人的双臂撼动了亚洲的王冠。

—维吉尔

这是2340年前的一个平常日子,由雅典将军所组成的军事委员会被召集到一座山坡上,从那儿可以俯瞰位于阿提卡(1)东海岸的马拉松平原。会议的直接主题,就是要决定是否向驻扎在山下海滨的一支敌军发起进攻。他们商讨的结果,不仅会决定两支军队的生死存亡,而且将影响整个人类文明的未来进程。

军事委员会由11名成员组成。其中有10位将军,是一年一度在雅典推举出来的,每位将军代表一个雅典的地方部族,他们被授予同等的军事权力,率领本族的勇士。另有一名军事执政官,与他们联合指挥这支集体武装。这位文职官员被称为“文官”,在战斗中,他拥有指挥大军右翼的权力,并参加所有的军事会议。本年度的军事执政官,是一位名叫卡利马库斯的雅典贵族,眼下他就以这一身份站在那儿倾听将军们的认真讨论。他们面对的问题,的确非同小可,需要大费踌躇。虽然他们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即将投下的这一票,对人类的前途将如何关乎至重;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后世子孙将如何饶有兴味地阅读关于他们争论的记录。但他们知道,面前这支侵略大军,来自一个强大的帝国,在近50年中,它已经摧毁并奴役了已知世界几乎所有的王国和公国。他们深知,自己的国家已经倾其所有组成了这支势单力薄的队伍,交付给他们指挥。他们也知道,面前的这支精锐之师,是被他们伟大的国王派来报仇雪恨的,他们要报复雅典,还有另一个傲慢而弱小的希腊族群,因为他们竟胆敢帮助国王的叛民,还焚毁了他的一个行省的首府。

如今,这支得胜之师已经完成了他们一半的报仇使命。埃雷特里亚(2),这个在9年前那场勇敢进军萨迪斯(3)的战斗中与雅典并肩战斗的盟友,就在最近几天陷落了。雅典的将军们可以从高地上看清楚阿基里亚岛,波斯人就把他们的埃雷特里亚俘虏关押在那里,预备把他们带到小亚细亚去,在那里,俘虏们将恭听大流士国王(4)亲口宣布对他们命运的最终判决。除此之外,雅典的勇士们还知道,在他们面前的营地里,就有他们那位已经被放逐的暴君希庇亚斯(5),他正千方百计想要借助外国的弯刀恢复王位,重新以残暴的手段统治任何可能幸存的同胞(他们要么是在屠城之战中幸存了下来,要么是因为太不值得掳去做米底(6)人的奴隶而被留了下来)。

波斯浮雕中的大流士一世与他的国民

在军事委员会的某些人看来,雅典将军们所率领的部队,与他们将要遭遇的这支大军之间,其兵力之悬殊是显而易见的。那些与此次战役的年代相去不远的历史学家们所留下的记录,对交战双方的人数语焉不详。不过,还是有充分的数据,足以供我们对此作出一个总体估算。希腊的每个自由民都接受过从军训练,加之城邦之间连续不断的边界战争,以至于希腊成年人当中,没服过兵役的很少。但在雅典自由民的花名册上,服役人数从未超出过3万,而眼下,很可能还不到这个数字的2/3。此外,对于其中部分体质较弱的人,军队并没有给他们提供装备,他们也没有接受过正规步兵的作战训练。装备精良的部队中,有一部分要留下来驻守雅典城,而且还要为属地内的各设防岗位配备人员。这样一来,当波斯人正在登陆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能够开赴马拉松前线并且装备齐备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呢,我想,要作出高于1万人的估算,怕是难以令人信服的。(7)

波斯人押送俘虏

除了一个城邦之外,其他城邦的希腊人都吝于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斯巴达倒是答应帮他们一把,但某种宗教方面的顾忌,使得斯巴达大军要拖延到了本月的月盈之时才能出发,而波斯人已经在本月初六就登陆了。在最危险的紧要关头,雅典得到了唯一的、而且是最意想不到的一个城邦的支援。

在此之前的许多年里,维奥蒂亚(8)的蕞尔小邦普拉提亚一直饱受强邻底比斯城邦的欺压,曾寻求过雅典的保护,而雅典军队也曾挽救过她的独立,普拉提亚人对此一直感恩戴德。如今,当全希腊都在风传那些来自地球尽头的米底人要灭掉雅典的时候,勇敢的普拉提亚人倾兵而出,不请自来,要帮助雅典人保家卫国,与他们的恩人同舟共济。普拉提亚的全体兵员,总共也不过1000人。这支小小的纵队,从他们自己的城邦出发,沿着西塞隆山南麓,穿过雅典的领地,几乎就在战斗打响前的那一刻,与雅典大军会师了。这支援军在数量上也许微不足道,但对于雅典人来说,他们的勇敢精神必定有着百倍于此的价值,而它的出现,也必定极大地驱散了人们心头那种被人抛弃、孤立无助的郁闷之感,这种感觉,正是由于斯巴达援军的拖延,而在雅典的队伍中造成的。

在雅典,他们这个弱小而真诚的盟友所表现出的慷慨英勇,从未被人遗忘。除了参与某些政治活动的权利之外,雅典人将普拉提亚人视作自己的同胞。打那时起,在雅典那些庄严的祭祀仪式上,公众的祈祷将上天的祝福一视同仁地奉献给雅典人和普拉提亚人。(9)

与来自普拉提亚的纵队会师之后,雅典的指挥官们应该掌控了约11000名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步兵,或许还有大量轻装备非正规部队。因为,除了那些手持标枪、弯刀和盾牌走向战场的贫弱市民之外,每个重装备正规士兵都带有一个或多个奴隶在营地做伴,这些人武装得就像是一些下等自由民。(10)此次战役中,雅典人没有一个骑兵或射手,在那个时期,这些作为战场上的军事手段还没有被引入到古代战争中。

与己方的兵少将寡形成鲜明对照,希腊指挥官们看到的是:沿着马拉松湾蜿蜒的海岸,延伸着一顶顶帐篷和不同国家的战船,他们全都在东方世界之王的号令下,汹汹而来。寻找运输工具及保障补给的困难,将构成一支波斯军队在数量上的唯一限制。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得出查士丁那样夸大其词的评估,他认为,此次波斯人共有10万之众扬帆远征,他们在两位总督达提斯和阿尔塔费尼斯(萨迪斯总督之子、大流士的侄子)的率领下,从西里西亚海岸出发,向着埃维亚(11)和阿提卡海岸行进。不过,在对这个总数大打折扣之后,只要估算一下其水手和随军人员的数量,对于雅典的全国兵员来说,依然有着可怕的优势。况且,希腊将军们当时也并不觉得自己的队伍如何出类拔萃,也根本不会想到,自从马拉松战役之后,他们就激励着欧洲人与亚洲人作战(比如,在后来希腊和波斯之间的多次角逐中,在罗马军团遭遇形形色色的米特拉达梯和底格里人的时候,或者英国军队在印度战役那样的场合)。正相反,在马拉松战役打响的这一天之前,人们一直认为,米底人和波斯人是不可战胜的。他们和希腊人交手,可不止一回两回了,在小亚细亚、在塞浦路斯、在埃及,每回都把希腊人打得落花流水。早先的希腊作家,谈到米底人的名字所带来的恐惧,谈到波斯大军势不可挡的冲锋使战士们的勇气为之大挫的情形,其语气措辞之强烈,可谓登峰造极。因此,要和数量上有如此优势、军威又如此强大的敌人打一场恶仗,面对这样的前景,10位雅典将军,倒有5位打起了退堂鼓,这实在无足为怪。

他们在高地上所占据的位置倒是很有利,这给了以寡敌众的守军以巨大的优势。不过他们相信,向平原发动俯冲袭击的做法纯属愚夫之勇,那样只会葬身于亚洲人的马蹄之下,要不然就被乱箭所吞没,或者,被冈比西斯和居鲁士(12)的无敌老兵们剁成肉酱。再者说,全希腊最善征战的城邦斯巴达已经得到请求并答应援救雅典,虽然某些多利安人(13)在特定时期和季节所应举行的宗教仪式延缓了他们的出征。但不管怎么说,与其将自己暴露于那帮让人闻风丧胆的米底人的火力之下,不如静候斯巴达人的到来,以得到全希腊最精锐部队的帮助,这样做难道不明智么?

与上述理由同样似是而非的是,另外5位将军则赞成更快速、更大胆的军事行动。不过,对于雅典乃至整个世界来说,幸运的是,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不仅有出类拔萃的军事才干,而且有积极进取的个性,这样的性格特征,以其所具有的行事风格和主见给那些在想法上更软弱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米太亚得(约公元前554~前489)

米太亚得是雅典一个名门望族的首领,在其世系中,米太亚得属于勇士阶层,这位马拉松英雄的血管里,流淌着阿喀琉斯的鲜血。他的一位直系祖先得到了色雷斯(14)小国切尔松尼斯的宗主权,所以这个家族同时成为雅典公民和切尔松尼斯君主,这事发生在雅典暴君庇西特拉图(15)统治时期。在米太亚得成为切尔松尼斯的君主之前,他的两位亲属(一位同名的叔叔和一位名叫斯特萨哥拉斯的哥哥)先后统治这个小国。米太亚得是在雅典他父亲西门的家中接受的教育(16),西门因为在奥林匹克的战车比赛中夺冠而在全希腊声名大噪,当然也拥有了巨额的财富。庇西特拉图的几个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在雅典实行残暴的统治,正是他们策划了对西门的暗杀,不过他们对年轻的米太亚得倒是仁慈和蔼,宠爱有加。当斯特萨哥拉斯在切尔松尼斯去世的时候,他们把米太亚得派到了那里,成为这个蕞尔小国的领主。这是大约28年前的事了,而我们对米太亚得的事业生涯和性格特点的最初认识,也正是从他到达切尔松尼斯的那一刻开始的。在他有案可稽的最初的行动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相关证据,是他成年以后的那种坚定果敢而又无所顾忌的性格的标志。他的兄长在这个小公国的权威,因为战争和叛乱而摇摇欲坠,米太亚得决心以更加稳固的方式统治这个国家。他一到那儿就闭门不出,仿佛因为兄长的过世而悲恸不已。切尔松尼斯的头头脑脑们听闻此事,便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结伴来到米太亚得的府邸,参加吊唁。等到这些人一进入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他就把他们全给逮了起来。然后,他断然宣告自己在这个半岛上的绝对权威,着手雇佣一支500人的正规军,并通过和色雷斯的一个邻国国王的女儿结婚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当波斯人的势力扩张到达达尼尔海峡(17)及其周边地区时,米太亚得作为切尔松尼斯的君主,向大流士国王俯首称臣,成了波斯帝国众多附庸国的统治者之一,领着自己的人马,参加了波斯军队对锡西厄(18)的远征。米太亚得和别的小亚细亚希腊封臣一起,被波斯国王留下来负责架设横跨多瑙河的大桥,侵略大军过了河,冲进了那片如今已成为俄国领土的茫茫荒野,徒劳无功地追击现代哥萨克人的祖先。当得知大流士倒了大霉、身陷锡西厄荒漠的时候,米太亚得便向同僚们建议:拆毁大桥,把波斯国王和他的军队交给饥荒和锡西厄人的利箭去收拾。听罢米太亚得的慷慨陈词,这些亚洲—希腊城邦的统治者们退缩了,他们不敢给波斯势力这样大胆而残忍的一击,大流士到底还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在得知了米太亚得曾出过怎样的馊主意之后,大流士此后的报复也就特别对准了这个曾建议给他的帝国、他的人身以如此致命一击的家伙。不过,波斯军队眼下还要忙着攻城略地,这使得米太亚得此后继续在切尔松尼斯的位置上待了好些年。而他则充分利用了这个位置所给予自己的机会,通过征服利姆诺斯和伊姆布罗斯这两座岛屿(19)并把它们置于雅典的控制之下,从而赢得了雅典同胞的善意。对于这两座小岛,雅典人声称自古以来就属于他们,但在此之前,却从未能彻底征服过它们。

公元前494年,爱奥尼亚人的起义被彻底镇压下去之后,波斯人终于有空腾出他们的军队和战舰,向达达尼尔海峡西岸开拔,去收拾大王的仇敌。一支由腓尼基人的战舰所组成的强大编队被派往切尔松尼斯。米太亚得当然知道,抵抗是毫无希望的。于是,就在腓尼基人到达特内多斯(20)的时候,他装载了满满5船所能搜集到的金银财宝,起航前往雅典。腓尼基人在海上和他不期而遇,便沿着爱琴海北岸穷追不舍。他的一艘战船还真的给俘获了(他的长子米提奥恰斯正好在这艘船上)。不过米太亚得同另外4艘船一起,总算平安抵达了友好的伊姆布罗斯海岸。随后,他由此继续前往雅典,重新成为雅典联邦的一名自由民。

其时,雅典人刚刚放逐希庇亚斯不久,此人是庇西特拉图之子,雅典最后一位暴君。雅典人因为重获自由平等而兴高采烈,克利斯梯尼(21)的宪法改革,极大地点燃了人们的共和热情。米太亚得在雅典也有仇人,这些人利用公众的普遍情绪,把他作为切尔松尼斯的暴君推上了审判席。这样的指控,并不必然意味着他对臣民有什么暴行或者罪愆(它所依据的法律是如此特殊),而是基于那个年代希腊人所怀有的某种恐惧。他们认为,每个人,一旦成为其同胞所不得不接受的主人,就会不负责任地统治他们。不用说,米太亚得从前也正是这样统治切尔松尼斯的。在审判过程中聚集到一起的雅典人,必定质询过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个雅典市民,米太亚得是否因为成了切尔松尼斯的暴君而应该受到惩罚。他在征服利姆诺斯和伊姆布罗斯上为这个国家所作出的杰出贡献,为他提供了强有力的辩护。人们拒绝宣告他有罪。米太亚得颇得民心,当人们得知波斯人即将入侵的消息之后,他们很明智地推举米太亚得为本年度的将军之一。

地米斯托克利

历史上另外两位声名卓著的人(虽然他们的成名是在米太亚得之后),也在马拉松的10位将军之列。一位是地米斯托克利(22),未来雅典海军的缔造者和萨拉米斯战役的胜利者。另一位是阿里斯提得斯(23),此人后来在普拉提亚战役中领导雅典军队,他的诚实和正直使他在自己的家乡深受爱戴。当波斯人终于被击退之后,这两位有功之臣被大多数希腊人视为自己的领导者和保护人。在马拉松的这次军事委员会的辩论中,地米斯托克利和阿里斯提得斯到底站在哪一边,已经无从查考。不过,从地米斯托克利的个性来看(他的大胆,他在每次危急时刻采取最为得当的临场措施时所表现出的直觉天才,历史学家认为他在这方面的素质比所有同时代人都要高出一筹),我们或许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赞成采取迅速而果断的行动。(24)至于阿里斯提得斯的那一票到底投给了哪一方,推测起来恐怕要困难得多。他对斯巴达人情有独钟,这有可能使得他赞成静候斯巴达人到来。不过,他虽然处事谨慎,但并不怯懦,他既不像个军人,也不像个政治家。米太亚得的大胆建议或许在他这儿找到了一个乐意洗耳恭听的听众。

对于雅典人所应该遵循的路线,米太亚得没有丝毫犹疑,并认真地劝说他的将军弟兄们采纳自己的意见。事实上,他对波斯军队的组织构成了如指掌,这使他相信,雅典军队是有优势的(如果能很好把握的话)。他以一个伟大将领的军事眼光,洞察到了己方的兵力位置给了自己发动一场突袭的优势,同时,作为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他也感觉到了裹足不前的危险,那样,雅典人的事业将毁于一旦。

眼下,军事委员会上还有一位指挥官没有投票。此人便是军事执政官卡利马库斯。将军们投票的结果是5∶5,这样一来,卡利马库斯的意见将是决定性的。

世界上所有国家(很可能是全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这一票。米太亚得走到他的面前,以质朴而勇敢的言辞(我们可以在希罗多德的报告中如实地读到谈话的内容,希罗多德曾经与一些马拉松老兵交谈过),这位伟大的雅典人这样恳求他的同胞投票赞成决战:

“现在就看你的了,卡利马库斯。要么让雅典遭受奴役,要么通过捍卫她的自由而让你本人赢得不朽的名声,这样的名声就连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25)也不曾得到过。因为自从雅典立国以来,从来就不曾面临过此刻所面临的威胁。如果雅典人向这些米底人俯首称臣,他们也就会被交到希庇亚斯的手里,你当然清楚,这之后他们所不得不忍受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如果雅典在这场角逐中获胜,那么她就会成为全希腊首屈一指的城邦。你的这一票将决定我们是投身战斗,还是畏惧退缩。如果我们不促成眼下这场战斗,内部派系间的明争暗斗就会使整个雅典分崩离析,雅典城也就会被出卖给米底人。反之,如果我们赶在雅典未乱之前,奋力一战,我相信,只要诸神给我们以公平(并不需要偏袒),我们能够赢得这场战斗。”(26)

勇气倍增的军事执政官投下了他的一票,军事委员会决定战斗。由于米太亚得的优势地位及其卓越的军事才能,他的将军兄弟们全都把自己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心悦诚服地听从他的调遣。不过,由于担心这样会招人忌妒,并因此无法实现他这支小规模部队与各部分的联合行动,米太亚得还是一直等到正常轮到他担任首席指挥官的那一天,才率领各部抗击来敌。

这期间,亚洲的司令官们却按兵不动,乍一看似乎颇令人费解。不过,要知道那位希庇亚斯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都在打着如意算盘,认为可以通过希庇亚斯在雅典人中的党羽,来一次兵不血刃的征服,这可是个天赐良机。在许多时候,战场的自然条件,可以作为双方将领战前策略的依据,交战期间两军的行动战术也是如此。

马拉松平原距雅典城约有22英里(27),紧靠着位于阿提卡东北海岸的马拉松湾。这块平原几乎是半月形的,长约6英里。平原中心区域约两英里宽,群山和大海之间的距离非常开阔,但平原和二者之间的空间却很狭窄,山脉沿着海湾的两角向下延伸入海。一条小河从平原的中部向内陆延伸,一条深谷从上而下、由北向南进入平原。另外,在平原靠近陆地的一侧,环绕着崎岖不平的石灰岩山丘,那里遍布着蓊郁葱茏的松树、橄榄树和雪松,覆盖着枝繁叶茂的桃金娘、野草莓以及各种芬芳馥郁的低矮灌木,空气里芳香弥漫。平坦的地面如今因隆起的土丘而面目全非,土丘下面埋葬着在这场战斗中倒下的人。不过,当波斯人在此安营扎寨的时候,它还是一块完好无损的平原。其两端各有一片沼泽地,春夏两季是干涸的,此时对骑兵并不构成任何障碍,但一到秋天,丰沛的雨水将使这里成为泽国,骑兵也无法通行。而这场战役,正好发生在那一年的秋天。

波斯王宫的内部

在山上安营扎寨的希腊人,能看清楚下面平原上波斯人的一举一动,而他们则完全可以把自己掩蔽起来。米太亚得只要愿意,也有力量发动攻击(由于地形有利),当然他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而按兵不动,除非达提斯冒险行动,向高地发动进攻。

如果我们摊开过去的世界地图,试着比较一下即将兵戎相见的这两个国家的领土资源,就会发现:波斯国王在物力上相对于雅典共和国有着巨大的优势,比之历史上所能提供的任何类似对比,都更加令人瞠目结舌。实事求是地说(仅仅略算一下面积吧),阿提卡,包括它的整个陆地面积,也不过区区700平方英里(28),即使是和许多中世纪的贵族封邑相比,或者和许多现代的小块殖民地相比,也小到了不足挂齿的程度。而雅典的对手,波斯帝国,则包括了现代土耳其的整个亚洲部分和大半欧洲部分、现代波斯王国以及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巴尔克、旁遮普、阿富汗、俾路支斯坦、埃及和的黎波里等多个现代国家。

一个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初叶的欧洲人,看到如此巨大的力量积聚在一个亚洲统治者的权杖之下,恐怕不会像我们如今谈论现代东方君主的辽阔版图时那样漠然处之吧。因为(正如我们已经谈到过的),在马拉松战役之前,由于成功和假想的种族优越所带来的威望,优势完全属于亚洲人,而不是欧洲人。亚洲,是人类社会最初的活动场所,在世界上别的地区能找到居民痕迹的很久之前,他们就从最野蛮的蒙昧状态脱颖而出。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些强大而辉煌的帝国在亚洲大陆繁荣兴旺。他们穿过远古历史的晨曦,出现在我们面前,微茫而朦胧,却厚重而壮丽,就像晨曦中的莽莽群山。

然而,从欧洲大陆文明的发端之初,迄今为止,欧洲各国制度和命运的主要特征,就是层出不穷、永不停息的变革,而亚洲恰恰相反,因循守旧之风充斥着几乎所有东方帝国的历史,上自远古,下迄当今。他们的主要特征表现为:早期攻城略地的迅速;开疆拓土的广袤;以总督或帕夏(29)治理行省的制度的建立;皇室亲王和后宫弱婴(他们继承立威沙场的勇武君主)规律性地迅速堕落;还有内乱和起义(这显示并加速了那种笨拙而缺乏组织的权力结构的衰落和崩溃)。而所有伟大亚洲帝国的政府,自古以来都绝对专制,这也是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海尔恩(30)是对的,他把这一事实和另一个重要事实(因其对亚洲社会政治生活的影响而显得重要)联系了起来,他说:“在内陆亚洲所有重要国家中,每个家族的父权统治都被一夫多妻制给败坏了,存在此种习俗的地方,一种良好的政治结构几无可能。父亲一旦变成了家庭暴君,也就预备将他们要求其家眷和家庭经济的依赖者所必须奉献的那种奴颜婢膝,毫不走样地献给他们的君主。”我们还应当记住,国家宗教与所有法律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一直盛行于东方),以及一个强大的僧侣集团的持续存在,它在某种程度上控制着王座本身(虽然并不稳定,且无章可循),牢牢掌控着所有的民事机构,要求对教育的最高控制权,规定文学艺术和科学研究所必须遵循的路线,限定人的智性范围(只有在此范围内提出质疑才是合法的)。

有了对上述普遍特征的正确认知,要在普遍意义上研究并正确评价东方诸国(波斯作为特例也是如此)的起源、发展及其行为准则,就是一件比较容易的工作了。我们因而也就更加能够欣赏希腊对东方武力的反击,同时也不难得出判断:如果波斯人成功地将欧洲置于他们的奴役之下(就像他们已经征服了的已知世界里那些最美丽的部分一样),那么,人类文明可能有怎样的结果?

从地理位置看,希腊人构成欧洲自由抵抗波斯野心的自然前锋,他们卓越地显示了其独特民族性格的突出特点,正是这样的民族性格,使得欧洲文明至今要比亚洲文明高出一筹。那些远古时期居住于地中海北岸及周边地区的民族,是欧洲大陆上最早从东方接受文学艺术启蒙和社会政治组织雏形的民族。这些民族当中,希腊人又是最早学会文明生活的准则与习惯的民族之一(通过与他们邻近的小亚细亚、腓尼基和埃及),对于自己所接受的一切,他们也立即烙下了一个崭新而全面的原创印记。因此,在其宗教中,他们从外国移民那里接受了所有神灵和多数仪式的名称,但他们抛弃了尼罗河、奥伦特斯河以及恒河那些令人讨厌的怪物—他们把其宗教信条都给民族化了,他们的诗人则创造了自己美丽的神话。在希腊,从来就不存在僧侣等级制度。因此,就其政治体制而言,虽然他们也曾长期生活在世袭国王的统治之下,但他们绝不容忍君主专制政体的永久建立。他们早期的国王都是一些拥护宪政的统治者,凭借界定明确的特权来统治国家。早在这次波斯人入侵很久之前,君主形态的政治体制就已经被几乎所有希腊城邦所抛弃,转而采用了共和制,从而出现了变化繁多的寡头政治和民主政治(这两种政治形态,或势均力敌,或此消彼长)。在文艺和科学方面,希腊智者并没有跟随别人走过的路亦步亦趋,他们也不承认任何限制性的规则。希腊人认为,他们的主题就应该大胆表现出来。一种标新立异的构思,在他们的脑海里所投下的,是趣味,而非犯罪。多才多艺、永不安宁、积极进取、富有自信,希腊人所表现出来的这些性格特点,与东方人所习惯的安详静穆、谦恭柔顺,形成了最为惊人的鲜明对照。而且,在所有希腊人当中,雅典人所显示出的这种民族性格,又最为强烈。正是这种活泼大胆的精神,加之对他们身处亚洲的希腊同胞命运的深刻同情,导致他们卷入了最近那场爱奥尼亚战争。而眼下,又掺杂进了对本邦公民中那个篡权家族的憎恨(一段时期以来,这个家族在雅典强行攫取并行使专制权力),这使得他们鼓起勇气,公然蔑视大流士国王的愤怒,拒绝遵命接回那位多年前就被他们赶走的暴君。

最近,一位英国人以其胆识和才干,利用新的证据、投入新的兴趣,进一步证实了那位驱兵马拉松的波斯君主的实力。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有一种用楔形文字镌刻的碑铭,它们就存在于邻近苏萨古城遗址的波斯波利斯城(31)的大理石碑以及从前由早期波斯国王所统治的其他地方的岩石表面上。不过,千百年来,对于那些好奇而困惑的旁观者而言,它们只不过是一些不解之谜罢了,人们提到它们的时候,往往将其指称为人类狂妄自负的愚蠢例证。之所以要把对这种狂傲的赞美之词镌刻在坚硬的石头上,不过是因为石头比语言更持久,当然也比那些虚荣自负的镌刻者的记忆更长寿。早先,尼布尔、戈罗特芬德和拉森(32)等人曾对这些楔形文字作过一些推测,而服务于东印度公司的罗林森(33)少校,经过数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项辉煌业绩,全面揭示了这种失传已久的语言,包括它的字母表、它的文法,特别是,他已经破译并解释了位于米底西部边境的贝希斯敦(34)神石上的那些铭文。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这些记录,终于找到了它的解释者,大流士国王从那座神圣的大山上亲口向我们讲话,告诉我们他所征服的国家的名字,他所镇压过的反叛,他的胜利,他的虔诚,以及他的荣耀。(35)

国王们既然想以这种方式寻求后世子孙的歌颂赞美,自然也就不大可能提到他们偶然的失败,因为那样一来,就会使他们自己的成功记录黯然失色。我们发现,这些碑铭既没有说到大流士和阿尔塔费尼斯的覆亡,也没有提及大流士在亲征锡西厄期间所遭受的厄运,但这并不会使人怀疑希腊历史学家的叙述。不过,这些波斯人借以扬名千古的、那些无可争辩的纪念碑,倒是支持乃至增强了我们在希罗多德的启发下所得出的看法:这一巨大的势力,发端于居鲁士,壮大于冈比西斯,而大流士,则通过对印度和阿拉伯的征服,并且在他挥师欧洲,打算建立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君主政体(看来这很有可能)的时候,这一势力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张。

波斯波利斯城遗址

在大流士的时代,除了中国之外(在这个国家,人类1/3的人口世世代代一直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所有我们已知的、生活在远古亚洲的伟大王国,都和波斯人融合在了一起。印度北方人、亚述人、叙利亚人、巴比伦人、迦勒底人、腓尼基人、巴勒斯坦人、亚美尼亚人、大夏人、吕底亚人、弗里吉亚人、帕提亚(36)人和米底人—所有这些人全都拜倒在“大王”的权杖之下。其中,米底人在荣誉上仅次于本土波斯人,因此人们提到这个帝国时,经常称“米底人”,或者“米底和波斯人”。埃及和昔兰尼(37)是波斯的行省,小亚细亚和爱琴海岛屿中的那些希腊殖民者,则是大流士的臣民,他们挣脱波斯人枷锁的努力,虽败尤勇,但也只不过是让枷锁铆固得更紧而已,而且还强化了这样一种普遍信念:在战场上和波斯人正面相对的时候,希腊人不堪一击。大流士的锡西厄战争,虽然就其直接目标而言,并不成功,然而却征服了色雷斯和马其顿。从印度河到珀涅乌斯河,全是他的。

镌刻在石头上的楔形文字

我们不难想象,在马拉松战役打响之前,一个属国如此众多的霸主,当他听说一个被称为“雅典”的、面朝落日的陌生国度,竟胆敢帮助他的爱奥尼亚叛民,劫掠焚烧了他的一个行省首府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愤怒。在萨迪斯被焚之前,大流士似乎还从未听说过雅典这么个地方,不过,他的小亚细亚总督们,倒是早就见识过那些雅典的流亡者,他们在本省的法庭上请求帮助他们对付自己的同胞。公元前510年,当希庇亚斯被逐出雅典、庇西特拉图王朝终于寿终正寝的时候,这位被放逐的暴君及其追随者们,在试图通过斯巴达人的干涉而谋求复位的计划无果而终之后,便灰溜溜地去了萨迪斯,那是阿尔塔费尼斯总督辖地的首府。在那里,希庇亚斯(这里不妨借用希罗多德那富有表现力的说法(38))开始以各种方法煽风点火,在阿尔塔费尼斯面前极力诋毁雅典人,竭尽所能地劝诱这位总督将雅典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就像大流士国王的那些附庸诸侯一样。当雅典人听说了希庇亚斯的所作所为之后,便派出外交使节到萨迪斯,抗议波斯人接受这个雅典流亡者的挑拨离间。而阿尔塔费尼斯所给出的回答,却是以威胁的口吻命令他们:如果他们还想要得到安全的话,就接受希庇亚斯回国。雅典人打定主意,绝不以这样的价钱来购买安全。拒绝了总督大人的条件之后,他们认识到,这实际上就等于公开宣告要与波斯人为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爱奥尼亚的希腊人恳求他们的欧洲兄弟施以援手,以使他们能够从波斯人的奴役下重新获得独立。雅典,还有埃维亚的埃雷特里亚城邦,挺身而出。20艘雅典战船,加上埃雷特里亚的5艘战船,越过了爱琴海。凭着向萨迪斯大胆而突然的进军,雅典人和他们的盟军成功地占领了那位傲慢总督的首府,正是这位总督,最近还以奴役或毁灭来威胁他们。然而波斯军队很快就重整旗鼓,希腊人被迫退却。他们遭到追击,在回希腊海岸的途中被打得落花流水,雅典于是就此罢手,没有进一步参加爱奥尼亚战争。但是,她已经加之于波斯势力的这种侮辱,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帝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在希罗多德那简洁有力的叙述中,对那位伟大国王的愤怒,是这样描写的:

贝希斯敦,大流士一世所建记功石刻,位于伊朗西部科尔曼高地。镌刻有古代波斯文、新埃兰文、巴比伦文3种楔形文字,还有一些浮雕作品。

当大流士国王听说萨迪斯城已经被雅典人和爱奥尼亚人占领并焚毁的时候,他对爱奥尼亚人并没有太在意,他太清楚他们是些什么人了,也知道这些人的起义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但他问起了雅典人:他们是谁,什么样子?听完人们的介绍,他命人取来弯弓,掂起它,在弓上放上了一支箭,让利箭飞向天空。他一边把箭射向空中,一边说:“哦,至高无上的主啊!请准许我向雅典人报仇吧。”说完这些,他吩咐一位仆人,让他每天在自己用膳的时候在一旁提醒:“陛下,请记住雅典人。”

对爱奥尼亚的全面征服,耗去了好些年的时间。当这一切大功告成的时候,大流士便命令他的得胜之师继续去惩罚雅典和埃雷特里亚,去征服欧洲人的希腊。为此而发往前线的第一批装备,因为船只失事而毁于一旦,那几乎相当于毁掉了一座阿陀斯山(39),不过大流士的决心并没有因此而动摇。一支庞大的军队奉命在西里西亚集结,波斯帝国所有的近海城邦都接到了命令,向他们征调战舰,还有尺寸足够大的运输工具,以运送骑兵和步兵渡过爱琴海。在准备工作热火朝天地进行的同时,大流士派出的使者取道希腊各城邦,要求他们向波斯帝国俯首称臣。消息在每个小小的希腊城邦(有些城邦的领土甚至不会比怀特岛(40)更大)的集市上宣布:大流士国王,万众之王,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邦,要求将所有的陆地和水面都交付给他的使者,作为承认大流士为本邦首领和主人的一种象征。面对波斯人的强大武力,加之最近它对倔强的爱奥尼亚人的严厉惩罚,人们吓坏了,希腊的多数大陆人和几乎所有岛民都屈服了,乖乖地俯首称臣。但在雅典和斯巴达,他们得到的回答却是愤怒的拒绝,这是对亚洲使臣们的凌辱和冒犯,使他们蒙受羞辱。

大流士对雅典的满腔怒火,这下子添加进了新的燃料,波斯人的准备工作自然也就更加热火朝天。公元前490年夏天,准备入侵的大军在西里西亚濒临大海的阿莱恩平原集结完毕。一支由600艘战舰和不计其数的运输船所组成的庞大舰队集中到了海岸边,准备装载各路骑兵、战马和步兵。达提斯与阿尔塔费尼斯在名义上联合指挥这次远征。不过从希腊作家们所讲到的情况来看,真正的最高权力很有可能只授予了达提斯一人。对于这位指挥官此前事业生涯的详细材料,我们一无所知,不过,有种种理由使我们相信,他的经历必定已经证明了他的才干和勇气,或许是因为他的米底人出身,才使得大流士没有把他单独放到最高统帅的位置上。他看来应该是在大流士登上王位之前、在反对波斯人的米底教士被推翻之后,第一位受到波斯国王信任的米底人。达提斯受命完成对希腊的征服,给他的指令中特别提到了埃雷特里亚和雅典。他必须拿下这两座城市,把它们的居民全给逮起来,然后带到大王的身边去做奴隶。

波斯帝国波斯波利斯古城遗址

达提斯的军队登上了正在等候他们的战船,沿着小亚细亚海岸一路前行,直到远离了萨摩斯岛(41),这才掉头向西航行,穿过爱琴海,直捣希腊。一路上,他顺便拿下了几座小岛。10年前,纳克索斯岛(42)曾经成功顶住了波斯军队的围攻,不过这一回,他们完全给吓蒙了,不敢作任何抵抗,一溜烟逃到了山顶上。波斯大军一把火烧了他们的镇子,田地被夷为废墟。达提斯强迫那些希腊岛民们带着他们的船和人,加入自己的部队,朝着埃维亚海岸航行。卡利斯图的一个小镇试图抵抗,很快就被制服了。接下来,他开始进攻埃雷特里亚,雅典派来了4000人支援。但埃雷特里亚人中间出现了变节行为,雅典军队收到了本邦一位首领的及时警告,要他们撤回援军以保卫自己的国家,而不是继续留在那里,分担埃雷特里亚在劫难逃的厄运。埃雷特里亚这下只有靠自己了,他们击退了波斯人的攻城,前后坚持了6天,到了第7天,他们被自己的两位首领给出卖了,波斯人占领了城市。为了报复萨迪斯的被焚,城里的神殿被焚烧一空,居民们被作为战俘给绑了起来,关押在毗邻的阿基里亚小岛上,他们将待在那儿,直到达提斯把雅典人也抓来跟他们关在一起,然后再把他们带到上亚细亚去,听候大流士国王亲口宣布对他们命运的最终判决。

首战告捷,使命完成了一半,达提斯精神大振,命令大军重新登船,跨过埃维亚和大陆之间的那条窄小海峡,在位于马拉松湾的阿提卡海岸扎下了营盘。依照古代海军的惯例,他们把军舰排列在倾斜的海滩上,那些被征服的岛邦,在他的后面,负责军需供应。他在马拉松的位置,对他来说在各个方面都很有利。他安营扎寨的那片场地,平坦开阔,有利于骑兵的施展(如果雅典人胆敢和他们开战的话)。一直在他鞍前马后充当向导的希庇亚斯也指出,马拉松是最佳的登陆地点,其所依据的也正是这个理由。或许,希庇亚斯还回想起了47年前,也正是在这块平原上,他曾跟随父亲庇西特拉图,率领一支大军跨过海峡从埃雷特里亚进入马拉松,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一场对雅典敌军的胜利,从而恢复了他们的专制权力。这个好兆头似乎颇令人鼓舞。地点相同,场景未改,不过,雅典人的勇气却今非昔比,希庇亚斯很快就会认识到,他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然而,虽说雅典的“极端民主政治”在反对外国侵略者和本国暴君时,积极而真诚,但内部同样也存在派系斗争,就像在埃雷特里亚一样,他们当中有些人,很乐意以国家的毁灭为代价,来换取本团体对本国同胞的一次胜利。这些人和波斯营地的勾勾搭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果米太亚得不能下定决心并说服他的同僚们也下定决心,拼死一战,势必也会遭受埃雷特里亚那样的灭顶之灾。

当米太亚得排兵布阵准备战斗时,他在这一仗中所押上的,不仅仅是雅典而且也是全希腊的命运。因为,如果雅典失陷,那么别的希腊城邦,除了斯巴达,谁也不会有勇气再作抵抗。而即便是斯巴达,虽然他们或许会前赴后继直至剩下最后一个人,但也绝对抵挡不住波斯人的得胜之师和为数众多的希腊军队(这些人在被波斯人征服之后,很快就会在波斯总督的号令之下齐步前进)。

一旦征服了希腊,并把她收归帐下,使之成为未来军事行动的生力军,那么,在希腊以西,也就不会有任何力量对波斯人形成有效的抵抗。罗马当时尚处于最幼弱的时期,她强大的伊特鲁里亚(43)王朝,几位国王早被赶跑了;她襁褓中的共和国,还在内外交困中蹒跚学步(外有伊特鲁里亚人和沃尔西人(44)的进攻,内有贵族和平民之间的激烈冲突)。而伊特鲁里亚,把她的贵族和奴隶加在一起,也根本不是波斯人的对手。萨谟奈(45)还没有生发出她后来所显示出的那种力量。而希腊在南部意大利和西西里的殖民地,在其母国土崩瓦解之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迦太基(46)虽说早在冈比西斯时代就逃离了波斯人的奴役(通过极不情愿地充当腓尼基人的水手而与本族同胞作对),然而这样的忍耐克制,终非长久之计,这个罗马帝国未来的竞争对手,也将会成为波斯势力的仆从,像腓尼基诸城一样温顺。我们再把目光转向西班牙吧,或者,干脆延伸得更远一些,让我们的目光掠过莽莽群山,穿过塞文山脉、比利牛斯山脉、阿尔卑斯山脉,直到那个将欧洲分为南欧、北欧的巴尔干半岛。在那个时期,除了蛮荒未化的芬兰人、凯尔特人、斯拉夫人和条顿人之外,我们什么也找不到。波斯如果在马拉松击败了雅典的话,大流士,这位奥尔穆兹德(47)所挑选的仆人,就会畅通无阻,所向披靡,统治所有的欧洲族群。幼弱的欧洲活力就会被踩在全面征服的铁蹄之下,世界的历史,就会像亚洲历史一样,纯粹成了一部这样的记录:专制王朝的盛衰,野蛮游牧民族的入侵,无数的精神膜拜和政治膜拜,臣服在王冠、冕旒和刀剑之下。

雅典城

在这个生死时刻,波斯人与雅典人在力量对比上的优势是如此巨大,因此,战争的结果似乎纯粹是(或者事后认为是)鲁莽行动的侥幸成功,但是,把米太亚得以及在雅典军事委员会上投票赞成他的那些人的策略归于疯狂鲁莽是不公平的。正如前面讲到的,米太亚得在任切尔松尼斯领主的同时,还在波斯军队中服过役,通过亲身的观察,对于其力量的堂皇外表之下所潜藏的许多薄弱之处,他心知肚明。他知道,组成这支庞大军队的,也不再是来自波斯本土和库尔德斯坦的那些吃苦耐劳的牧羊人和山地人(他们曾经为居鲁士打过很多胜仗);相反,如今填满波斯官兵花名册的,多半是战败国那些一肚子不情愿的小股部队,这些人上阵作战是由于强迫,而并非对主人的事业有多么热心。米太亚得以他的敏锐和勇气,意识到希腊人的坚固装甲和组织结构对于亚洲人的优势,虽然前者曾败于后者。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了手下将士们的热情,并且知道,这种热情是值得信任的。

他所领导的雅典人,在最近几场抵抗邻邦的战争中所表现出的新生勇气,足以证明“公民权利的自由与平等,是最能鼓舞勇气的东西。当他们生活在暴君的奴役之下时,作为战士,他们不会比任何一个邻邦更出色。一旦获得自由,他们就变得出类拔萃,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为一个自由联邦而战,为自己而战。而且,不管他们所承担的是什么工作,他们都会以极大的热情去做”(48)。和他们差不多同时代的历史学家,这样描述他们在暴君被驱逐之后精神上所发生的改变。而且米太亚得知道,在他领导的针对面前这支侵略大军(他们深恶痛绝的死对头希庇亚斯也在其中)的抵抗战斗中,即将投入作战的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非凡的英雄气概是可以依靠的。至于那些叛国者(无论其变节行为是什么),可能潜藏于那些出身更高、家境更富的雅典人当中(他对此很有把握),但他所指挥的普通士兵,都准备竭尽全力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既是他的,也是他们的。考虑到未来来自亚洲的攻击,他或许很希望:一次胜利将激励全希腊人联合起来,抵抗他们共同的敌人,也希望潜伏在波斯帝国内部的反抗和分裂的火种会迅速爆发,使它的活力一蹶不振,这样,就可以使希腊人的独立确保无虞。

公元前490年9月的一天下午,米太亚得怀着这样的希望、冒着巨大的风险,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那片山峦高地,牵扯着许多地方情结,剪不断,理还乱。这些情结,可以极大地激励战士们的勇气,而指挥官们也很懂得如何在战前训话中利用这样的情结鼓舞士气。马拉松本身,就是一块因赫拉克勒斯(49)而变得神圣的地方。近处是玛卡莉亚泉,从前,玛卡莉亚为了人民的自由,就是在这里投水而死的。而那片他们即将在此展开厮杀的平原,正是他们的民族英雄忒修斯(50)建功立业的战场;而且,正如古老传说中所讲的那样,雅典人和赫拉克勒斯的后裔,也正是在那里击溃了侵略者欧律斯透斯(51)。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些世代流传的故事,并不纯粹是云遮雾罩的神话或空穴来风的虚构,相反,这些都是绝对真实可信的事件:来自雅典各阶层的许多热烈祈祷,都投向了那些英勇的精灵,他们活在人间的时候,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奋力抗争,承受苦难。人们相信,这些英灵如今已经拥有了天神般的力量,正全神贯注地俯瞰着这个他们依然深爱着的故国家园,并且有能力为了它的利益而施以超凡的援手。

依据古老的民族习俗,各个部族的勇士被编列在一起,他们并肩作战,邻居挨着邻居,朋友挨着朋友,竞争精神和责任意识极大地激发了每个人的斗志。军政长官卡利马库斯率领大军右翼;普拉提亚人排在最左边;地米斯托克利和阿里斯提得斯指挥中路大军。队列仅由重装备持矛步兵所组成。因为在伊菲克拉特斯时期之前,希腊人在短兵相接的阵地战中,还很少甚至完全不使用轻步兵,他们只在小规模冲突或追击溃军的时候才用上轻步兵。正规步兵的全套装备包括:长矛、盾牌、头盔、胸铠、护胫和短剑。由于有这样的全副武装,他们通常排成一个约8根长矛纵深的方阵,缓慢而稳固地向前挺进,投入搏杀。但是这一次,米太亚得的军事才干,使他打算背离这种老式战术。对他而言,延伸战线以便覆盖所有能够通行的场地,从而保护自己免遭波斯骑兵的侧翼包抄而腹背受敌,是绝对必要的。但这样的延伸却使战线变得薄弱。不过他并没有均衡地削弱整个战线的兵力,而是决定:一方面,削弱中央方阵,因为考虑到场地的自然条件,这里即使被撕开,也最有利于重新集结;另一方面则加强侧翼,以确保两端的优势。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士兵们的纪律,因为这样的改进有利于赢得这场决定性的胜利。(52)

米太亚得按照这样的阵形(他或许还利用了场地差异,以使自己的准备工作尽可能隐蔽到最后的时刻),部署了他的11000名步兵,他们的长矛,将要决定欧亚争雄的这一生死时刻。人们被告知,那些用来祈求上天眷顾、征询其意见的祭品,显示了吉祥之兆。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战斗的颂歌在反复吟唱,这支势单力薄的部队扑向了人多势众的来敌。同时,在马拉松沿岸那些山冈坡地上,也必定回荡着这样互相激励的颂词(这些颂词后来还回荡在萨拉米斯(53)的波涛之上,那是埃斯库罗斯(54)告诉我们的,这两次战役他都参加了):“啊,希腊的男儿们,为了你们祖国的自由而冲锋吧!为了你们妻儿的自由而冲锋吧!为了你们父辈的诸神圣殿,为了你们祖先的埋骨坟茔。一切,如今一切都押在了这生死一战之上。”

米太亚得并没有采用持矛方阵通常采用的缓慢步伐向前推进,而是让士兵们跑步冲锋。他们全都接受过角力场上的斗技训练,因而不用担心他们会因为精疲力竭而停住脚步。对他而言,尽可能快速地穿插过那块位于山脚和波斯前哨之间的约1英里宽的空阔平地,才是最重要的,这样,他就能够赶在波斯骑兵上马、列队、策动之前,赶在波斯射手将他们置于弓箭射程内之前,赶在敌军将领顺利部署他们的兵力之前,让他的部队投入近身厮杀。

希罗多德说:“当波斯人看见雅典人俯冲而来,没有骑兵和弓箭手,人数也不多时,他们准认为这是一帮急于找死的疯子。”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着手准备迎接这帮疯子,东方的首领们在时间和地点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迅速地将那些身穿各色军服的不同族裔士兵部署完毕。来自希尔卡尼亚和阿富汗的山地人,来自呼罗珊草原的剽悍骑兵,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黑人弓箭手,来自印度河、阿姆河、幼发拉底河以及尼罗河畔的剑手,全都准备就绪,抗击大王之敌。但是,除了波斯本国人之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民族目标以激励他们,而且在一个庞大的群体当中,也没有统一的语言、信仰、种族特征或军事体系。尽管如此,他们当中还是有不少勇敢之士,在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指挥之下;他们熟知取胜之道;他们对自己的步兵有着傲慢的自信,这支步兵有时间单独编队,严阵以待。当希腊人以平端长矛的坚定阵形、面对这支轻装备目标,列队而来的时候,东方人的短剑和弯刀就显得不堪一击了。亚洲人的前排在最初的冲击之下,必然已经七零八落。但他们依然没有退却,他们凭着个人勇气和人数优势而顽强拼搏,以弥补武器和战术上的劣势,抵挡欧洲人缺乏纵深的阵列。在战线的中间,是波斯本国人和萨卡人(55)在战斗,他们成功地撕开了雅典方阵较薄弱的环节。这些由阿里斯提得斯和地米斯托克利所率领的雅典部族,经过英勇的抵抗之后,被赶过了平原,在那条流向内陆的河谷边被波斯人追上了。那里的地面环境给了他们重整旗鼓、继续厮杀的机会。这期间,希腊人的两翼(米太亚得在那里集中了他的精锐兵力)已经击溃了亚洲人的抵抗,雅典人和普拉提亚人并没有追击溃敌,而是把军队完好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并掉转方向将两翼的兵力整编到了一起。米太亚得率领他们立即杀向波斯人的中路。到此刻为止,波斯人在中路已经稳操胜券,但眼下却不得不退却,准备迎战这帮新来的、意想不到的攻击者,阿里斯提得斯和地米斯托克利率领重新组织起来的部队,再度投入战斗。希腊人倾全部兵力,开始与波斯人和萨卡人展开了近身搏杀。达提斯的老兵们为守住阵地而顽强抗争,没等到这场严酷的遭遇战见分晓,夜幕就降临了。

而拿着柳编轻便盾牌的波斯人,却脱下了护身铠甲,毫不理会训练中关于要保护正前方的告诫,就这样和希腊步兵的正规动作相周旋。他们操着更短小也更乏力的武器,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对抗雅典和普拉提亚的那些编队紧凑、装备精良的长矛手—他们全都接受过精良的训练:每一次必要的队形变换都协调一致,保持统一而稳固的阵形。在个人勇气和身体的灵活性上,波斯人一点也不比他们的对手差。他们的英勇气概,至今也没有被之前的失败记忆所吓倒,他们宁愿慷慨地轻掷自己的生命,也不愿让他们以无数次胜利赢得的美名损失分毫。就在他们身后的队列将一阵阵连续不断的箭雨越过战友们的头顶,倾泻而出的时候,最精锐的波斯人继续奋勇向前,有时单枪匹马,有时10个或12个组成敢死队,扑向希腊人挺出的长矛,想要强行将敌人的方阵撕开一个口子,以便使自己的弯刀和短剑能派上用场(56)。但希腊人意识到了他们的优势之所在,虽然长时间连续作战所带来的疲劳,强烈地提醒着他们在人数上的劣势,但屠城的可怕前景(这是他们和入侵者打交道的过程中领教过的),却使他们勇气倍增,更加勇猛地继续战斗。

终于,从前不可战胜的亚洲老爷们,开始掉头而逃,希腊人穷追不舍,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一直追到了海边。在那里,侵略者们正匆匆忙忙地启动他们的战船,打算要登船逃走。雅典人带着成功的兴奋,猛冲向敌人的船队。“点火,点火!”他们一边呐喊着,一边着手去控制那些船只。但这会儿亚洲人已经开始拼死抵抗,在进攻船队的过程中,希腊人不断损兵折将。英勇的军事执政官卡利马库斯、斯特西罗斯将军,还有其他一些希腊政要,都在这场战斗中倒下了。他们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的哥哥塞内格鲁斯,他抓住了一艘战船的尾饰,结果一把利斧斩断了他的手。一共有7艘战船被俘获,波斯人则成功地救下了其余的战船。他们驶离了这灾难性的海岸,不过,即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达提斯也依然表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他返航至阿提卡的西海岸,心里盘算着,希望雅典城没有设防,那么他就可以借助城里希庇亚斯的某些党羽之手,一举拿下它。然而,米太亚得看穿了他的花招,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留下其他的部族军队守护战利品和死伤者,自己则率领他的得胜之师,火速夜行,穿过乡村,返回了雅典城。当波斯舰队折向苏尼安海峡,在这天早晨航行至雅典湾的时候,达提斯看见雅典城头上,那支头天傍晚让自己的人望风而逃的军队正严阵以待。所有进一步征战欧洲的愿望,一下子全都化为泡影,这支受挫的舰队,悻悻地返回了阿提卡海岸。

战斗已经结束,就在战死者的尸体依然横陈战场的时候,先前曾答应增援的斯巴达人终于赶到了。2000名斯巴达长矛手,在月圆之后立即启程,用了短短3天时间,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从斯巴达至雅典之间的150英里行军。虽然来得太迟,没能分享战斗的荣耀,但他们还是请求允许他们到战场上去,亲眼见一见那些米底人。他们继续前进,到了那儿,盯着侵略者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对雅典人和他们所做事情颂扬了一番,就回了斯巴达。

雅典人欢呼胜利

波斯方面的死亡人数是6400人,雅典则只损失了区区192人。没有人提及波斯的受伤人数,不过,因为他们只投入了部分兵力参战,而大部队并未受损,所以这个数字应该不会很大。

如果我们还记得希腊长矛手的盔甲(以剑矛之类的武器为装备的军队,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太大的杀伤,只要他们能保持稳固的队形),那么,对于两军在损失上的明显悬殊,也就无足为怪了。

雅典的战死者被就地埋葬在战场上。这有悖于通常的习俗,按照常规,每年所有为国战死者的尸骨,都要被安置在雅典城郊一处名叫塞拉梅库斯的公墓里。但人们觉得,给予马拉松烈士的死后哀荣应该更特殊一些,正如他们所建立的功勋要比所有其他雅典人都更加卓著。一个高高的山丘矗立在马拉松平原上,其下安放着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雅典人的遗骸。场地上树立起了10根圆柱,每一根代表一个雅典部族,每个部族的纪念圆柱上,镌刻着那些已经在这场伟大的解放战斗中光荣牺牲的本族成员的名字。当古文化学者保萨尼阿斯读到这些名字的时候,距离它们最初镌刻上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600年。(57)那些圆柱早已损毁,而土丘依然耸立,标志着那些古代的高贵英雄、“马拉松勇士”的长眠之地。

希腊浮雕中的战斗场面

一处独立的坟茔埋葬着牺牲的普拉提亚人,另一处则埋葬着参加了这场战斗并牺牲了的轻装备奴隶,还有一块截然不同的墓碑,是纪念那位将军的,这场胜利主要应当归功于他的才干。米太亚得在他完成马拉松的功绩之后,并没有活得太长,不过,也已经长得足够让他经历一场令人扼腕的荣辱沉浮,使他的声望和好运付诸东流。

波斯人刚一离开爱琴海西岸,米太亚得立刻就向雅典市民大会提出动议,要求装备70艘战船,以及与此相匹配的兵力和军需物资。他没有讲自己打算进军的目标到底是哪儿,只是向人们许诺,如果他们愿意装备他所请求的这支武装,并授予他自由决定的权力,他将率领这支大军到一个富庶之地,那里黄金遍地,俯拾可得。那时候的希腊人都相信,确实存在黄金遍地的东方王国,这一信念的坚定程度,与17世纪欧洲人相信西方的黄金国比较起来,也不相上下。希腊人或许认为,这位最近的马拉松胜利者、大流士从前的手下干将,如今打算要带领他们,对波斯领地的某些富庶而毫无防备的财富之邦进行一次秘密远征。动议投票通过,部队整装待发,他们离开阿提卡向东航行。除了米太亚得,没人知道航行的目的地,直到希腊的帕罗斯岛(58)出现在眼前,他的真正目标才水落石出。

早些年,当米太亚得作为切尔松尼斯的领主和波斯人勾勾搭搭的时候,曾经与一位帕罗斯首领有过一场过节,此人损害了他的名誉,使他在波斯总督海达尼斯的府邸中受到过轻慢。从那时起,这场争执就一直让这位雅典首领怀恨在心,如今他进攻帕罗斯岛,就是要向那位宿敌报这一箭之仇。作为雅典统帅,他不能师出无名,因此他提出的借口是:帕罗斯曾经支援过大流士的军队一艘战船。帕罗斯人假装要就投降条款进行谈判,结果却利用这段时间加固了本城防御工事的薄弱环节,然后,他们向雅典人挑战。希罗多德说,到目前为止,关于此事的报道,所有希腊人都众口一词。不过多年之后,帕罗斯人也讲述了一个并无根据的传说,说的是帕罗斯一座神殿中的一位神神道道的女祭司,曾向米太亚得许诺,要给他俘获帕罗斯岛的手段。遵照女祭司的吩咐,这位雅典将军孤身前往,强行进入了城门附近的一座神殿,而此行的目的无人知晓。传说还讲到,一种超自然的敬畏是如何紧紧攫住了他,在奔跑的途中,他摔倒了,摔断了腿。还讲到一位先知后来是如何阻止帕罗斯人,不让他们去惩罚那位渎神而叛国的女祭司,“因为米太亚得命中注定要得到一个糟糕的结局,她只不过充当了引领他走向不幸的工具”。这就是希罗多德从帕罗斯岛听来的故事。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次铩羽而归的攻城之战期间,米太亚得的腿,是脱臼也好是摔断也罢,总之的确受了伤,病歪歪地跟随他那支垂头丧气、溃不成军的部队一起回了老家。

雅典人的愤怒,与当初米太亚得的许诺在他们心头燃起的希望和激动比较起来,亦正相当。雅典一个首要家族的头领桑西普斯,在最高法官的面前,控告他是欺骗人民的首犯。他所犯下的罪行无可争辩,雅典人据此通过了他们的判决。不过,想想利姆诺斯岛和马拉松,再看看面前这位平躺在卧榻上的落魄将军,于是,他的减刑辩护也就顺利通过了,最后的判决是:免他一死,改为50塔伦兹的罚款。这笔罚金是由他的儿子、也就是后来那位杰出的西门所交纳的。审判结束后不久,米太亚得因为伤势过重,郁郁而终。

在达到权力和荣耀的顶峰之后,米太亚得所得到的这样一个悲伤的结局,必定常常被某处景观(尤其是他所赢得的那场伟大战役的纪念碑)重新唤回到古希腊人的头脑中。那座纪念碑是一尊非同寻常的雕像(如今我们只能通过保萨尼阿斯精确细致的描述来了解它),它由伯里克利(59)时代的雅典人用巨大的大理石劈削而成。人们相信,这块大理石曾经是达提斯准备用来建造战胜纪念碑的,他满心认为波斯人胜券在握。菲迪亚斯(60)用这块大理石凿出了一尊巨大的复仇女神像,这位女神的特殊职责,就是带着突如其来而又令人恐惧的厄运,去拜访那些繁荣兴旺的国家和个人。这尊雕像被放置在瑞穆内斯的女神殿里,那里距马拉松约有8英里,雅典城内也有为数众多的纪念碑,是纪念她所赢得的重大胜利的。菲迪亚斯的堂弟潘努斯,在彩绘走廊的墙壁上把战斗的场面绘成了壁画。数百年之后,米太亚得和卡利马库斯在雅典人头脑中的形象,大约就是壁画上的这个样子。画面显示,守护神也参加了这场战斗。背景上,可以看见波斯人的船队;近处,雅典人和普拉提亚人(从他们的皮革头盔可以辨认出来)正一路把亚洲人赶进沼泽和大海。战斗场面还被雕刻在雅典卫城的胜利神殿里,即使在今天,我们也许还能从那些岩壁上依稀辨识出波斯士兵手持银质盾牌的形象,他们的弯弓和箭囊,他们半月形的弯刀,他们松松垮垮的裤子,还有他们的弗里吉亚头巾。

这些,以及别的一些马拉松纪念物,都是雅典的智性光辉处于全盛时期的产物—是菲迪亚斯和伯里克利时代的产物。这次胜利所具有的超凡价值,得到了人们(不仅仅是被那场战斗从希庇亚斯与米底人手中解放出来的那一代人)充满感激的承认。雅典,经历了她繁荣兴盛的整个时期,经历了她腐朽衰亡的漫长年代,再经历了她衰败之后的许多个世纪,蓦然回望马拉松平原的那些日子,依然会将它视为本民族历史的辉煌篇章。

雅典卫城南坡上的狄俄尼索斯剧场

混合着民族自豪感和虔诚的感激,那些在马拉松战役中牺牲的雅典人的真实灵魂,被他们的同胞神化了。马拉松地区的居民为他们举行虔诚的仪式,其他人则在雅典人的集会上,以最热情洋溢的誓词向他们表达庄严的祈求。“任何能够让他们对英勇行为的记忆保持鲜活的事情,都不会被忽略,正是这样的英勇行为,通过与那曾经征服过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势力相较量,从而让他们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由此而被唤醒的意识,最终决定了它的性格、它的位置,以及它的命运,这是它后来的伟大行动和雄心壮志的源头活水。”(瑟尔沃)

波斯人的傲慢自负,并不会因为一次战败(尽管是一次重创)而一蹶不振,也不会使她建立世界帝国的梦想烟消云散。其后的10年,她重新开始尝试一项规模更大的对付欧洲的计划,同样也遭到了希腊更强大的反击,因而屡屡受挫。那些超过我们曾在马拉松见识过的更为庞大的武力,以及更为残酷的杀戮,使得希腊和波斯之间的冲突更加引人注目,这些冲突发生在阿忒米修、萨拉米斯、普拉提亚和欧律墨冬。不过,这些战役虽然激烈有力、场面宏大,但在重要性上却不能和马拉松战役等量齐观。它们并没有引发新的推动力,它们也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它们仅仅是对已然存在的航向的再次确定,而这一航向,正是马拉松战役所开创的。马拉松那个决定性的日子,在两个民族的历史上,都是一个转折性的时刻。它彻底打破了波斯人不可战胜的符咒,这个符咒曾经麻痹了人们的头脑。它在雅典人中间创造出了一种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让他们击退了薛西斯(61)的进犯,后来在那些可怕的复仇行动中,在对亚洲人的战斗中,自始至终引领着色诺芬(62)、阿格西劳斯(63)和亚历山大。它为人类保全了雅典的智力财富,保全了自由制度的发展壮大,保全了西方世界自由主义的启蒙,也保全了西方文明的伟大法则在此后若干年代里逐步上升的优势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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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提卡,希腊中东部一州,以雅典为行政中心。

(2)埃雷特里亚,希腊古城,约公元前750年成为希腊在西方意大利的第一个殖民地,前490年被波斯人摧毁。

(3)萨迪斯,作为古吕底亚王国的首都,该城约公元前546年被波斯人占领,公元前133年归属罗马人,公元17年为地震所毁,后经重建。直到拜占庭时代晚期仍为安纳托利亚的大城市之一。

(4)大流士一世(约公元前558~前486),古波斯帝国国王,公元前522~前486年在位。

(5)希庇亚斯(?~公元前490),雅典僭主(在位时间:约公元前527~前510),在公元前514年其兄希帕尔科斯被刺身亡后,他因其残暴的统治而被斯巴达人流放(前510年)。

(6)米底,伊朗高原西北部的一个古国。公元前550年被居鲁士大帝征服,从此并入波斯帝国。

(7)原注:生活在距这次战役年代较远的历史学家(如查士丁、普卢塔克),认为雅典军队的人数有1万人。如果没有其他证据的支持,他们的权威恐难得到太多的信任。但根据雅典自由民总人口数所作出的估算,明显能够支持这一点。关于这个数据,可参看伯克《雅典的公共财政》第1卷。一些侨民或许作为装甲步兵参加了马拉松战役,但那个年代,雅典的常住外侨人数不会太多。

(8)维奥蒂亚,希腊中东部一古老地区,在阿提卡城和科林斯湾以北。公元前550年左右,这个地区的主权国家组成了维奥蒂亚同盟。

(9)原注:格罗特先生评论道(《希腊史》卷四第484页):“普拉提亚人此次倾全邦之力,自愿向马拉松进发,是整个希腊历史上最令人感动的事件。”信哉斯言,普拉提亚的全力驰援,以及她和雅典之间甚至比死亡还坚固的友谊,成为古代史上最为感人的篇章之一。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普拉提亚人再次显示了对雅典人的忠诚,他们不顾一切风险,撇开对自身利益的所有考量,结果导致了普拉提亚的毁灭。在那些卷帙浩繁的历史典籍中,比普拉提亚战俘面对斯巴达刽子手时所说的那些对雅典耿耿忠诚的话更加高贵的段落,实在不多。(参见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3册卷2)

(10)原注:在11年之后的普拉提亚战役中,8000名参战的雅典步兵每人配有1名轻装上阵的奴隶。(参见希罗多德《历史》第8册第28、29章)

(11)埃维亚,希腊第二大岛,在爱琴海中。

(12)冈比西斯,波斯国王(公元前529~前522年在位),他将波斯人的统治扩张到尼罗河流域。居鲁士(约公元前600~前529),波斯帝国的缔造者,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首位国王。

(13)多利安人,古希腊人的一支,居住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克里特一带。

(14)色雷斯,巴尔干半岛一个古老地区。

(15)庇西特拉图,雅典暴君(公元前600~前527),以鼓励体育竞赛和对文学的贡献而闻名。

(16)原注:见希罗多德《历史》第6册第102节。

(17)达达尼尔海峡,古称赫勒斯滂,土耳其西北部沟通马尔马拉海与爱琴海的狭窄海峡。

(18)锡西厄,古代欧洲东南部以黑海北岸为中心的一个地区。

(19)这两个岛均为爱琴海中的岛屿。

(20)特内多斯,爱琴海中的一座小岛。

(21)克利斯梯尼(约公元前6世纪),古雅典政治家,公元前508年,他推行的政治改革初步建立了雅典民主政体。

(22)地米斯托克利(公元前528~前462),雅典海上霸权的缔造者。雅典人建立海军后,他领导新舰队在萨拉米斯战役中打败了波斯舰队。

(23)阿里斯提得斯(约公元前530~前468),雅典政治家和将军,是雅典帝国的“提洛同盟”(前478年)的一个中心人物。

(24)原注:关于地米斯托克利的个性,可以参看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1册第138节,特别是最后的断语。

(25)两人都是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人,曾合力杀死暴君希帕尔科斯。

(26)原注:参见希罗多德《历史》第6册第209节。第116节使我确信:希罗多德曾亲自和一位名叫伊庇泽鲁斯的马拉松老兵交谈过。很自然,米太亚得讲话的内容因为同僚们的传颂而变得众所周知。

(27)1英里=1.609344公里。

(28)1平方英里=2.58998811平方公里。

(29)帕夏,旧时奥斯曼帝国和北非高级文武官员的称号。

(30)阿诺德·赫曼·路德维格·海尔恩(1760~1842),德国历史学家。

(31)苏萨,伊朗西南部一座古城,是埃兰王国及普鲁士大帝统治下的波斯帝国的首都。波斯波利斯,伊朗西南部一座古城,是大流士一世时代波斯帝国的都城。

(32)巴托尔德·乔治·尼布尔(1776~1831),德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等书。乔治·弗雷德里希·戈罗特芬德(1775~1853),德国古文字学家。克里斯蒂安·拉森(1800~1876),德国东方学家。

(33)亨利·克雷齐克·罗林森(1810~1895),英国东方学家。

(34)贝希斯敦,大流士一世所建记功石刻,位于伊朗西部克尔曼高地。镌刻有古波斯文、新埃兰文、巴比伦文3种楔形文字,还有一些浮雕作品。(见上图)

(35)原注:参见《皇家亚洲学会会刊》第10卷。

(36)帕提亚,亚洲西南部的一个古国,位于今伊朗东北部,曾经被亚述、波斯、马其顿及叙利亚所统治。

(37)昔兰尼,古希腊城市,建于公元前630年,因作为一个拥有许多著名医学和哲学学派的文化中心而闻名于世。

(38)原注:见希罗多德《历史》第5册第96章。

(39)阿陀斯山,位于希腊东北部的一座山峰。

(40)怀特岛,英国的一个小岛。

(41)萨摩斯岛,爱琴海中的岛屿,现属希腊。

(42)纳克索斯岛,爱琴海中的岛屿,希腊基克拉泽斯群岛中最大的一个。

(43)伊特鲁里亚,意大利中西部古国,包括现在的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的一部分。

(44)沃尔西人,古代意大利的一个民族,公元前4世纪被罗马人征服。

(45)萨谟奈,意大利南部部落之一。公元前354年,萨谟奈人与罗马结盟后,先后3次卷入反抗罗马人的战争。

(46)迦太基,非洲北部古代城邦,位于今突尼斯湾沿岸。

(47)奥尔穆兹德,古代伊朗宗教所奉的至高之神,认为他创造了宇宙和宇宙秩序并维持宇宙秩序。

(48)原注:希罗多德《历史》第5册第87节。

(49)赫拉克勒斯,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希腊罗马传说中最著名的英雄。

(50)忒修斯,传说中雅典的英雄和国王,他杀死了半人半牛的怪物弥诺陶洛斯,统一了阿提卡。

(51)欧律斯透斯,迈锡尼国王,赫拉克勒斯就是被罚为他做12件大事。

(52)原注:值得注意的是:还没有哪位希腊将军曾经背离过以持矛方阵的常规方式投入战斗的其他实例,直到100多年之后,在留克特拉和曼提尼亚战役中,伊巴密浓达才引入了这样的战术(亚历山大大帝、腓特烈大帝使这一战术名闻天下),那就是:以压倒性的集中兵力,置于敌方战线的某些要害之处,而留出(或者换用军事术语“撤防”)己方更薄弱的部分。译注:留克特拉,底比斯西南部的一个村庄,公元前371年,底比斯人曾在此地重创斯巴达人。曼提尼亚,希腊南部的一个古城,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东部,公元前362年,底比斯在这里打败了斯巴达。伊巴密浓达(约公元前420~前362),古希腊政治家,底比斯城邦的统帅。

(53)萨拉米斯海湾位于亚提加半岛西南部,公元前480年,希腊和波斯在此展开了著名的“萨拉米斯海战”。

(54)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希腊悲剧作家。

(55)萨卡人,古波斯高原北部干草原的一支游牧民族。

(56)原注:可参看希罗多德《历史》第9册第62节,其中描述了波斯军队在对斯巴达和普拉提亚作战时所表现出的勇敢。我们没有关于马拉松之战的类似材料,不过我们知道,这是一场长时间的顽强较量(参见希罗多德《历史》第6册第113节),波斯人在马拉松的斗志,必定要比在普拉提亚时更高。

(57)原注:保萨尼阿斯毫不怀疑地声称,那处战场由于某种超自然存在而经常在夜里闹鬼,还说听到过战斗的喧嚣和马匹的喷鼻在那里回荡。这种迷信比宗教信条的改变还要有生命力,附近的牧羊人至今相信,午夜的平原上有鬼兵在交战,他们说曾听到过战士的呐喊和战马的嘶鸣。参见格罗特和瑟尔沃的著作。译注:保萨尼阿斯,古希腊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著有《希腊志》。

(58)帕罗斯岛,希腊爱琴海基克拉泽斯群岛岛屿。

(59)伯里克利(约公元前495~前429),古代雅典政治家。他对雅典民主体制和雅典帝国在公元前5世纪晚期的全面发展作出重大贡献。

(60)菲迪亚斯,公元前5世纪雅典雕刻家,曾监管帕台农神庙的工作,成名作是雅典卫城的3座雅典娜纪念像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巨大宙斯坐像。

(61)薛西斯,大流士一世之子,波斯国王(公元前486~前465年在位)。

(62)色诺芬(约公元前431~前350以前),希腊将军、历史学家,著有《远征记》一书。

(63)阿格西劳斯(公元前444~前360),古希腊斯巴达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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