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6年的平安夜，我刚刚在几个月前离了婚，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照顾两个可爱的女儿，当时她们只有5岁和8岁。
我清楚地记得，她们为圣诞节的到来感到非常兴奋，为了心中的期待而欣喜雀跃，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第二天早晨，能够在圣诞树下看到圣诞老人送给她们的礼物，看看圣诞老人和他的驯鹿是否享用了她们为其留下的饭菜（她们长大后才发现，自己的父亲远比圣诞老人更喜欢吃烧烤食物）。
我希望空气中有一种足够神奇的力量，可以抚慰我每个毛孔散发的痛苦。如果你刚刚离婚，被迫离开深爱的孩子，一定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如同眼睁睁地看着刚刚折断的树枝离开大树，你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是自己让树枝掉下来的，因为是你给深爱着你的人一个冷漠的背影，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
现在，夜幕降临，孩子们回到了母亲身边，而我则再次陷入孤独。我环顾四壁——所位于康涅狄格州哈姆登的公寓，橄榄绿色的绒布地毯，还有别人留在墙上的装饰海报，我空空如也的行李箱堆放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这是一个可悲的、无趣的、不受欢迎的离异男人的公寓，这个家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提醒着我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和一个男人的失败。只有我的孩子能让我的寓所明亮起来，每当她们离开的时候，我都会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我的寓所不再有家的感觉，而只是一个长期寄居的廉价旅馆。
幸运的是，法律强制规定我的女儿们必须经常前来探视我。
又是平安夜，又是孤独的我。不，比孤独更糟糕的是——几分钟前还有人在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和我在一起。这种痛苦实在是令人难以承受。
我猜想着孩子们的心愿。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可以将子女们拥在怀里，而且在圣诞节清晨醒来时，看到她们就在身边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她们的微笑和欢乐点亮了整个房间。于是，我开始质疑自己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挽回失去的婚姻重修1日好？为什么不能停止酗酒和吸毒？为什么我多年来努力奋斗，到头来却独自一人、孤守一隅、痛苦不堪？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为什么我找不到生活的真谛？为什么我不能回答这些总是困扰着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在寻找这些问题答案的过程中，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富有意义？为什么一切事情都不能尽如人意？
我感到快要崩溃了，生活似乎总是让我难以承受。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值得用真心去爱的东西。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不会给自己，抑或任何人带来任何用处。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中了毒，毒害着自己，也毒害着他人。如果有人和我接触，一定不会幸免。
也许你也曾在生活中遇到同样的境遇，知道我所谈论的这种情况。也许你可能会遇到这种境遇，或者此刻你刚刚遇到这种境遇。不管你是处于什么情况，请继续读下去，因为我将谈及你可能遭受的境况——生活是多么黯淡，多么无助，多么绝望，仿佛再也找不到曾经失之交臂的幸福。
几年前，有一段时间我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当时我住在肯塔基的路易斯维尔，每天驾车上班途中，都会经过一个高架桥的桥墩。在我脑海中，那一大块混凝土就是我的墓碑。我常常在靠近它的时候，故意踩踏加速离合器，有两次我甚至向它疾驶而去。但我总是不能踏出自杀的最后一步，总是在最后关头选择放弃，我实在是一个懦夫。不过有趣的是，命运的转变往往会不期而至。
不要误解我，我真的想要自杀。如果时光倒流，让我再回到那个时间，我仍然会这样选择。我感到被巨大的沮丧所困扰，自杀似乎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脱办法。疾病折磨着我的大脑，我一门心思地错误认为——死是唯一的答案，是可以解决所有事情的唯一方法。庆幸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带我去看了医生，然后进行治疗。药力开始发生作用之前的那些日子，是我最关键的一段时期，正是那个时刻我理解到——也许是第一次理解到——我母亲以前的感受以及她曾经遭受的痛苦。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母亲便陷入酗酒和吸毒中而无法自拔。最终父母离婚了。在我13岁那年，母亲自杀了。我到殡仪室里去看她，苦苦思索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如果她自杀那天我和她多说几句话将会怎样？如果她自杀的那个月里我多陪她一些将会怎样？如果她自杀那年我多听话一些将会怎样？如果我是一个好孩子将会怎样？
母亲对我的慈爱无以复加，如同我是她的最爱，是她生命中最亮的亮点。她还无意中引发了我对广播的热爱（最终引导我投身到广播事业）。
在我8岁那年，她送给我一本收集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喜剧故事的选集，名字叫做《广播金典》。我开始为此着迷，即使现在这本书中的文字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所有的转变都是源于母亲，我一直都无法摆脱母亲自杀留下的阴影。这其中有太多的情感纠结，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获得解脱。
当然，我根本无意将个人的种种不幸归咎于母亲的自杀，一点都没有。当时的我一塌糊涂，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一系列错误的决定，才使我走到了自杀的边缘。母亲的自杀并不意味着我也要陷入生活的深渊，是我自己想到了自杀。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一直否认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自由意志。我总是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看成是外部强加给我的，而不是自己选择的结果。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正是由于之前一系列错误的决定，才导致了自己陷入如今的窘境中。
而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自由意志，我称之为自由的力量。正如我那个极具新时代精神的父亲，在每天早晨吃燕麦时对我说：“生活就是一系列的选择题。”因此，只要我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它就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但在我发现自由意志存在之前，不得不生活在母亲自杀的痛苦记忆之中。这种精神的痛苦无以复加，于是我将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都归咎于母亲。我告诉自己，一切窘况都是源自于她。就像一切事情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人们没必要再做决定——我要做的只是早晨起床，等待着糟糕的不如人意的事情发生，然后卧床安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个恶性循环。
我一直在寻找逃避人生悲伤的办法，所以经常更换工作，更换想法，更换毒品。从13岁到20岁再到30岁，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因为连我母亲都会毫不留恋地离我而去，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尽管我请了医生来医治我的抑郁，帮助我远离开车自杀的倾向，但我仍然天天酗酒，如同慢性自杀。
记得有一天医生查看了我的血检结果，然后问：“你每天会喝多少酒？”我告诉他自己每天晚上都喝一两杯。从理论上讲我并没有说谎，我一天确实只喝两杯酒——两大杯杰克丹尼加可卡因。
然而，酗酒并不是我所担心的事情，我真正害怕的是在白天酗酒（这可以让你了解一下酗酒者的真实想法）。对我来说，家庭、婚姻和肝脏的损坏都不是最坏的——白天喝酒才是最糟糕的事情，因此我的白天总是在焦虑中度过。我注视着钟表，等待着下午五点钟的到来，就像周五晚上急切等待放学铃声的学生。如果我可以等到五点钟再喝酒，那么就不是一个酒鬼——酒鬼要在白天喝酒。
（我要说一下，在看着钟表打发时间的当儿，我找到了一件事做：午睡。在广播节目结束以后，我就会主动午休，这样，下午五点钟之前的漫长等待就不是那么难熬了。如果我以前想到这个天才般的办法，并在生活中加以运用，那么……）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尝试戒酒，但是都没能成功。我为自己酗酒找到的借口也是漏洞百出，无法维护我的自尊。于是我的灵魂深处就慢慢开始产生自我厌恶的念头，我无力控制自己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怜多么无能，所以我恨自己。
现在我知道，成千上万的人经历着和我一样的痛苦。不管是戒酒、减肥，还是戒赌，这种无助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我理解当一次次戒除不良习惯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的时候，那种愧疚感是多么的痛苦。但是我还知道，即使经历几十次的失败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无法取得最后的成功。
虽然我为自己的酗酒行为找到各种借口，但都不能让医生信服。我记得他当时只是点点头，回头扫一眼我的肝功能检查结果，然后直接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格伦，如果你继续这样毒害自己的身体，你可能只有六个月的寿命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撒谎道。
“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胡乱猜测，我是认真的。我从事这个工作很久了，对于其中的严重程度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知道。”我严肃地说。
那天夜里我照旧喝了两杯杰克丹尼，每杯里面都加了一点可卡因。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这样重复着，我酗酒的习惯几乎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喝酒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恐惧并没有迫使我戒酒。毕竟，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恐惧呢？自我厌恶也未能让我戒酒。唯一可以戒除酒瘾的，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就是爱。
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起床穿衣，走出卧室，走下楼梯。我的两个女儿正在吃早饭，当她们听到我的脚步声，便一起跑过来拦住了我。
“爸爸，爸爸，给我们讲印基、布林基和斯丁基的故事吧，就是昨天晚上给我们讲的那个故事！那真是我们听过的最好的故事了！”
我微笑着，但是心里却感到很困惑，“昨天晚上的睡前故事？”
“对！讲吧！”
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印基、布林基和斯丁基，是我每天晚上讲给女儿们睡前故事中的三个主角。我常常编造一些新的探险故事，讲述这三只老鼠肩负使命，要到达帕尔马干酪岛，途中还要受到一只名叫托马斯的大猫的围追堵截。讲述这些故事是我作为父亲的骄傲。我很有创意，也很会逗人开心，讲故事是我的特长，也是每天中我感到最成功的时刻。
但问题在于我忘记昨天晚上编造这三只老鼠的故事了。更糟糕的是，我完全忘记给女儿们讲故事的事儿。事实上，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家里。
我喝醉了——每个大一新生在醉酒做了蠢事以后都会使用这个借口，但事情确实就是这样。我犯了错误却没有努力自我挽救，我抹去了女儿心中非常宝贵的记忆。不幸的是，此后这种情况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无论是家里还是工作场所，都不断发生。
我之前一直认为喝酒可以让我成为一名更好的父亲，是的，没错，杰克丹尼+可卡因=超级父亲，我就是这样想的。我错误地认为，酒精可以使我更加镇定，更加具有创造力。酒精可以让我编造出更好的关于印基、布林基和斯丁基的故事！
我竭力掩盖自己的恐慌。
“爸爸！快点讲啊！”
“讲给我们听啊！”
我很惭愧地告诉你我接下来做了些什么：我集中所有的智慧欺骗自己的宝贝女儿们，或者换句话说，我对她们撒了谎。
“好，”我说，“如果你们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记住了多少，先复述给我听，看看你们是否真的用心听了。”
哦，她们真的用心听了。她们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最近印基、布林基和斯丁基探险故事的大部分情节，我暗自庆幸。在故事的每个转折点，我都会点头示意，假装努力记住她们讲的每一个字，尽管事实上我根本回忆不起来任何内容。
那个周日，我参加了在康涅狄格州柴郡某教堂地下室里举行的戒酒者互助会。我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格伦。我是个酒鬼。”我终于承认了这一点，我迷失方向了，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在酒精面前，我苍白无力。
很多人写到这里便会停笔，仿佛参加了戒酒会就像注射疫苗一样，能够马上起作用，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个教堂的地下室只是开始，时至今日，我依然在进行着抗争。当合众国的总统向你介绍美国的诸多问题时，其中之一就是难以抗拒杰克丹尼加可卡因的美妙感觉。
现在我已经意识到，在聚会上举手承认酒瘾是戒酒的开始，而非终结。对我来说，每天都是一个新的挑战。如果其他人否认，那他很可能是在撒谎。对于那些不理解酒瘾的人来说，我可以打个节食的比方。每个人都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减轻一些——但是，有多少人可以永远保持减掉20磅以后的状态？又有多少人可以在每一天、每顿饭都保持节制，健康饮食，然后去健身房？
那天我停止了饮酒，时至今日，我都没有再饮。这也许听起来像是陈词滥调，但对那些曾经经历过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的人来说，每一个沐浴着阳光的日子都是如此珍贵。
我决定给孩子们写一封道歉信。我想让她们知道，她们是多么可爱；我想让她们知道，自己以前迷失过，甚至一度徘徊在自我毁灭的边缘；我想让她们知道，我已经认识到自己以前的过错，以及这些过错对她们造成的伤害，如果今后我再犯同样的错误，将是不可原谅的。
清醒的头脑和低落的情绪让我看清了自己。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拥有一个好名声，而我却没有。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信任我。我的话都是废话连篇，毫无意义。我可以说“我爱你”，但没人相信；我也可以说“我需要帮助”，也没人相信；甚至连我说“我想回家自杀”，都不会有人当真，我曾经对太多的人说了太多的谎言。
我又写了几页给自己的话——个看到身边的事物如此美好而自己却一无是处的男人的反思。
然后，我躺在地毯上哭了。我伤害了太多的人，我自己，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还有其他人——那些不该受到伤害的人。
就拿90年代早期我的一个同事来说吧。当时我的朋友帕特·格雷和我一起在巴尔的摩主持一个早晨广播节目。我们的薪水相当高，还可以在当地商界出头露面，我们与客户握手、签名，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制作人负责安排一切事物，包括维持签名活动的秩序。
有一天，这个制作人递给我一支圆珠笔，供我签名用。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支圆珠笔，“给我找一支签字笔，我以前用的都是签字笔，”我说道，“下次请给我带一支签字笔。”
第二次，他又给我一支圆珠笔，于是我就炒了他。就是这样，由于两次不小心就丢掉了饭碗。
几天后，帕特发现这个制作人很长时间没有上班，就问我他的情况。
我回应道：“他连给我带一支签字笔都记不住，所以我就炒了他。”
帕特用他那一贯的夹杂着怀疑、失望、愤怒和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当我某方面做得不好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眼神（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眼神）。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道，并回头看着帕特，“我已经警告过他一次了。我是说，难道给我拿一支签字笔就那么难吗？”
“什么！”帕特说，“你真是有点过分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不能迁怒于人啊。而且你也没有必要那样，格伦，其实你人挺不错的，不要自暴自弃。”
“嗯，管他呢，”我说，“都是他自找的。”
“那就随便你吧。”帕特伤心地说。
在我内心深处，我对失去方向的生活是如此恐惧，以至于我不是迷茫度日就是试图自杀。我的自卑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不得不用一切可以想到的方法削弱它，包括使用自己微小的权力去伤害别人。
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仅仅因为拿错了笔就丢掉工作，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发生了。对于因我而失职的那个人来说，他对此还毫不知情。
当我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躺在橄榄绿色绒布地毯上的时候，脑海中就会萦绕着那些我伤害过的人。我感到如此无助，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做这样的事了，不能再这样了。不管哪种方式——哪怕是喝酒喝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很快。但是，一些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想起了前妻。那天在我们的车库里，她站在我面前，那正是我们离婚真正开始的时候。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着真切的同情和强烈的愤怒。随后，她哭了。她指着我的胸膛，“你不是你妈！”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不能重复你妈曾经犯过的错误。如果你想自杀，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但是，你的孩子们并不想你死，你不能撇下孩子。”
你不能撇下孩子。
这句话像雪崩一样冲击着我的灵魂，让我猛醒。在多年以后的那个平安夜，这七个字终于在我的头脑中发挥了作用。这一刻，我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她的自杀。我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待这件事，并开始意识到，对母亲而言，对生活的绝望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这可以理解，因为我也曾无数次接近自己的极限。
于是，我在有生之年第一次原谅了母亲。
我不会原谅自己——绝对不会——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原谅了母亲。我对她所遭受的痛苦有了全新的理解，我认识到，她的自杀不是因为我不够优秀，不够可爱，或不够孝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内心的痛苦缓解了许多。
但这并不意味所有痛苦就此烟消云散，就像我参加那次戒酒会一样，酗酒并不是立刻就可以得到改变的。事实上，我只是刚从地板上爬起来而已。不过，我确实爬起来了。直到现在我才认识到，这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成就。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晚上是如何从地毯上站起来的了，甚至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也没有发觉自己有什么改变。就这样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前迈出一步。我忐忑不安，找不到任何出路。自由意志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我没有必要做什么决定，也没有什么决定可做。
就在这个时候，我性格中倔强的一面——我努力克服了多年的倔强性格——再次呈现。不过这一次，却是引导我向着光明的道路前进。如果我前方的门都关闭了，那么，我就会打开另一扇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