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内三次遇到塔尼娅对我来说就是一份幸运的面包屑——但是,我真正的人生转折才刚刚开始。她对我需要有极大的耐心,毕竟,我刚刚才点了杰克丹尼加可卡因。就好比向某人开枪,尽管没有击中,但我还是有开枪的企图。虽然我已经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定留在这个世上,并努力寻找今生的道路。但是,当塔尼娅遇到我的时候,我依然很迷茫。
迷茫痛苦自不待言,但是,一个人不能一味回避,痛苦不会自动消失。你必须具有勇气和信仰,而勇气和信仰可以赋予你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生存下来的能力。但是,你仍然需要找到真实的自我,才有可能找到通往光明的路。
而我却迷失了真实的自我。
十多年来,我一直抱怨工作频繁调动,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实是自己主动放弃了这些工作的,这就是我的风格,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潜意识中,我是在有意为之。这样我就可以不必如实地认识自我,因为我是如此痛苦和堕落。这种方式可以使我一次次地忘记过去,一次次地让朋友和家人失望,一次次颐指气使地伤害别人而没有悔悟。它使我愚蠢地认为自己可以选择离开、重新开始,在汽车的后视镜中远离酒精、毒品和抑郁,因为我又可以到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一个新的广播电台,重新面对陌生的面孔。
现在,猜猜我得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一个人不可能撇开他的过去。我不清楚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年的时间,经历这么多的痛苦才认识到这一点,但是,我的确认识到了。仅仅依靠勇气和信仰是于事无补的,一个人还必须停下来深刻诚恳地反思过去。为什么?因为你的过去与你的现在以及将来息息相关。如果你不花费一定的时间去理解它,它就会反过来困扰你、吞噬你。
如果你单纯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工作到另一个工作,或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以此逃避真实根本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医生兼作家乔·卡巴金曾这样说道:
无论你走到哪里,顺其自然就好。
我还可以到欧洲、塔西提岛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继续上演这糟糕的一幕,继续伤害别人的心,远离真实的自我,但一个人无法超越过去。你欺骗自己的谎言,不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都要比你故意欺骗别人的谎言具有更大的破坏力。
否定现实很难。很多事物可以发挥一时的作用,但都不会长久,如酒精、可卡因、无休止的旅行、长时间的工作和热衷于名望等所有可以消耗人的思想和灵魂的东西,都会在本该反思内省的关键时刻使你偏离正确的方向。
相信我,所有可以掩盖真实自我的事物我都体验过。我所知道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有过类似的体验。我们都害怕面对现实,因为面对现实往往会受到伤害,这就是人性。但是,我们的伤口愈合的程度会与我们面对现实的程度成正比,这也是人性。
《时间的皱纹》和《比我更高的磐石》的作者玛德琳·英格曾这样写道:
真实是令人敬畏的,本丢·彼拉多深知这一点:当他想摆脱判处耶稣死刑的罪名而洗手的时候,他是在企图洗去真实。真实是苛刻的,它不会让我们舒适地安坐,它会剥去我们的安闲自在,迫使我们努力向前。真的吗?关于真实,我们可以阅读耶稣,耶稣就是真实。如果我们接受耶稣就是真实的观点,也就接受了一个重大而严肃的必要观点:耶稣是神性的,同时也是人性的。我们敢相信这一点吗?如果我们相信耶稣,我们就必须相信这一点。
我不相信自己体内那真实的力量——但不是完全不信。我曾经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寻求知识,头脑中积累了各种各样新鲜的思想。我曾经积聚勇气和信仰活着并保持清醒,但是,我依然不敢诚恳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并从中吸取教训。
然而,我怎样才能进行真实的自我评价呢?偏离真实是我的家传——有时候只有驾车时,在后视镜里才会发现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我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母,但我无意过誉他们,虚伪地宣称他们不曾沾染那曾经使我轻生的祸源——逃避真实。因此,我现在非常反感虚假的伪装。我可以在一英里之外辨别出一个虚伪的人(我的朋友可以作证,我甚至可以在拥挤的房间里辨别出一个男士的假发),而且我不能忍受与他们相处。
现在,我知道睁开双眼面对现实——特别是当你想闭上双眼逃避现实的时候——是唯一可以驱除幻想、看清命运的方法。
我母亲曾与现实严重脱轨。在我小时候,吸毒和酗酒几乎占了她生活的一大部分。她竭力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瘾癖行为,否认现实,以至于再也分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对母亲来说,一切都是虚幻的,她已经迷失自我了。她从未谈及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导致她如此脆弱,我甚至怀疑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却曾试图弄个明白。
根据我的理解,我母亲的症结在于她的个人潜力未能发挥,理想未能实现。她成长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之间,未能赶上嬉皮士大行其道的年代。那时的人们认为,妇女们就应该收拾家务、照顾小孩,替代她们除此以外的其他生活目标。
我母亲一直都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家自己的花店——这是她的梦想。但是我外公认为这绝对是失去理智的行为,他们一直认为我母亲连学开车的必要都没有,更不用说开创自己的公司了。最后,母亲什么都没有学。
我相信,当母亲看到她自己的女儿具有某种天分的时候,一定会不自觉地进行压制。因为她的自我观念已经被严重破坏,以至于还会自动地施加到子女身上,无休止地苛责她们、打击她们。
我有一个姐姐,她具有超乎寻常的艺术天分。但是,母亲却告诉她想当一名画家简直是异想天开。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打击她,使她崩溃。对于母亲来说,姐姐的天分以及她天分的施展就是一个威胁。因为她害怕面对自己从未被发挥的天分,她曾经抛弃的梦想以及从未实现的目标。
梦想很重要,它们是来自内心的启示。当你无视它、抗拒它或不能去追求它时,就脱离了真实的自己。无可避免的,你就会伤害他人。
对于我父亲来说,母亲的表现更为糟糕。她动辄恶语相加,甚至对我父亲不忠。父亲则默默地承受这一切,因为他在以往的生活中经历了太多的虐待。他太专注于不做一个施虐者,反而成了一个受虐者。他竭力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虐待别人,反而像他的母亲一样成了一个被别人虐待的人。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脱离真实是我的家传。
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到底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因为她一直不遗余力地爱着我。也正因如此,当她最后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会倍感失落。我突然间失去了一种爱,一种由于只专注于我一人,而被无限夸大了的爱。
尽管那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承受现实中的各种悲痛,父亲却有自己的想法。他用自己所知道的最好方式来面对我母亲的离去——让家人继续生活下去。他只想尽最大努力对子女们好,为了让家人过上新生活,他不辞劳苦,身兼二职。我的继母则身兼三职,辛勤地拉扯她所宠爱的两个女孩儿长大成人。因此,我的家人很忙,或者至少是故意装作很忙,从而将注意力从母亲的死亡转移开。
13岁那年,我不仅埋葬了自己的母亲,还埋葬了由于失去她而产生的极大痛苦,以及我作为她唯一宠爱的人而产生的负罪感。在潜意识中,我认为这一切都应该被永远埋葬。我掩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回避亲友的性格,或者说我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了。甚至于我一度没有告诉前妻母亲自杀的事儿。
对于人生中这一巨大的精神创伤,我始终保持着沉默,因为这是我所知道最好的处理方式。由于那段记忆在我内心深处依然强烈,所以我不愿意回忆。这个决定几乎导致我自杀,同时也伤害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孩子们,他们很可能会继承我逃避真实的家庭传统。
想想这是多么荒唐吧,为了逃避真实的自我,我想过自杀。但自杀有什么意义吗?不仅仅是自杀,还用酗酒、暴食、吸毒、烟瘾或者其他堕落的方式安抚自己。
我们体验这些东西其实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的真相,不知道如何应对在真相里发现的种种丑恶。
你在掩盖什么?你以为自己竭力隐藏的生活经历和记忆是你独有的羞耻吗?你是否认为像我一样是个毒物或祸害?你是否认识到所有人都是不完美的吗?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只要我们将真实深埋心底,就可以永远地封闭起来——这是最大的谎言。
对于我来说,爱上了一个女人使我扭转了局面。塔尼娅温柔、执着,并具有足够的勇气迫使我面对自己。她在询问我的家庭时总是穷根究底,从来不会满足于我的含糊其辞。事实上,她总是用自己以往的痛苦记忆来引导我,让我在说出自己的隐秘私事时不会感到孤独无助。她是唯一一个能够耐心听我讲述的人。
就当我认为自己根本不值得别人浪费时间去爱的时候,塔尼娅走进了我的生活,并就此驻留在我的生命中。遇到她是我的幸运,是命中注定还是纯属巧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并不关心,因为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面包屑。
有一天,我待在厨房里,那副自暴自弃的德行又死灰复燃,我的心魔再次浮现。很显然我经济困顿,工作不顺(身体状况也不佳,不过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更关键的一点是,我的情绪也不好。我努力寻找真实的自我,而真实的自我却像灵魂深处燃烧未尽的余灰,总是不能完全浮现出来,我为此心痛不已。
现在我知道自己应该心痛,应该承受这世界上最极端的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痛,但是我想象着这种痛苦即将结束,为什么不能结束?毕竟,我即将获得重生。当我决定向逃避了一生的心魔宣战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期待着结束这种痛苦呢?
真实会使你获得解放,得到自由。但是,正如总统詹姆斯·加菲尔德曾经说的:真实首先会使你感到痛苦。我就是这样——痛苦。
我走到塔尼娅身后,用手臂拥抱着她。我想告诉她,她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她是如此美好,但是我却像一个黑洞,会吸干她身上一切优秀的品质。“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我和她说着话,眼泪情不自禁地涌现出来,“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我不是一个好人,我会窃取你身上所有的阳光。”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吗?她的回答是如此的美妙,我甚至担心自己的描述苍白无力,相形见绌。但是,为了让你知道爱的伟大力量,我就不揣浅陋,勉强捉刀了。她把她的手臂叠放在我的手臂上,说道:“那些阳光你是无法窃取的,因为那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不要求回报。”哇,心甘情愿,没错吧?她本可以随时离开我,但是她没有——她一直陪在我身边,她对我的爱甚至深于我对自己的爱。
接下来发生的场景你也许不会感到意外:我哭了。我哭是因为有一个人如此深深地了解我,不担心那曾经腐蚀我的毒物会传染给她;我哭是因为她相信我还有解救自己的能力;我哭是因为还有人认为我这样一个酗酒如命的失败者还有些许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回报她。
2008年,我出版了一部小说,就是《圣诞礼物羊毛衫》。这部小说多多少少是根据我的妻子取材创作的。尽管故事中的很多场景都是虚构的或有所夸大,但是有一个场景绝对是真实的: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从而永远改变了我的人生。现在回忆起来,我认为那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梦,更是一个警示。警示也好,梦境也罢,反正凌晨三点我被惊醒了。梦中的情景是如此清晰,我立刻起床,画下了我在梦中看到的景象。
这个梦境我在那部小说里花了较长篇幅进行了细致地描述,这里再简短回顾一下:那是一个冬天,天空灰沉沉的。顺着一条路走到尽头,有一块玉米地,我就站在这块玉米地里,左边和右边都是折断的玉米秆。时间正值冬季,所以有一点雪,但是很少,甚至盖不住行人的足迹。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灰暗,死气沉沉。
在我的正前方,也就是那条路的尽头,是一块漆黑的乌云——像黑丝绒一样黑,它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光线。我感到自己似乎也受到了乌云的召唤。
我不打算走向那场风暴,但也看不到任何别的出路,所以就告诉自己:我走不出那场风暴,所以应该待在这里,原地不动。
就在那时,一个衣衫褴褛留着灰白色大胡子的老人径直向我走来,并低声说道:“你必须走出那场风暴。”
“噢,不,”我答道,“不行,风暴太强大太有力了。”
老人再次低声告诉我:“你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这次语气更加坚定了:“不,我不走!风暴会让我丢掉性命的。”
老人笑了:“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不。”
“格伦,走出去,只需迈出一步。”
我呆立了一会儿,恐惧之情溢于言表。
就在那个关键时刻,老人抓住我的手,温和地对我说:“跟我来吧。”
不知怎么的,我们就穿过风暴,来到了路的另一端。具体过程我也忘记了。但是,且不管我们是怎么到达的,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站在那片乌云的背后,再次审视那块黑丝绒般的乌云。我所站立的路也不那么灰暗阴沉、令人恐惧了,它变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一切都变得青葱翠绿、美丽无比,就像经过染印法处理的梦幻世界,流淌着一种令人窒息、无法言传的美。
“这就是在风暴背后的情景。”老人向我说道。
我细细打量着他,他的面貌也变了,一身素装,头发雪白如银。
“这就是事物的另一面,”他说道,“其实中间什么都没有,只是恐惧阻止你不敢穿越。这里既温暖又美丽,穿过风暴,这一切都等候着你呢。”
他跟我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就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风暴的另一边,回到了由死气沉沉的玉米秆、碎雪和刺骨的寒冷构成的世界。
就在那时我醒了,并随手画下了这个场景。
那天凌晨三点画下的图画我至今还保存着,它就挂在我的壁橱后面。我保留着它,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在我沿着真实的道路踏出第一步之前,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困境。
对于我来说,戒酒会是我找寻真我的主要场所,在那里我可以倾诉生活中的所有故事——而之前我一直试图撕碎和掩埋它。我重拾个人经历,悉心整理,并将那些深深埋在心底的伤心故事说给别人听,与人分享交流。
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有人愿意听我倾诉,并提出各种问题启发我进行深刻思考。
此外,也许是我有生之年的第一次,我开始听别人讲话——真正用心去听。我听姐妹们讲述关于母亲那些之前我不愿相信的故事,听父亲倾述他在以往生活中遭受的苦痛,而几个月前我是绝不会问及这些事情的。我用积极的心态听宝贝女儿们说话,这种开放的思维方式是我之前绝对没有的。与以前相比,我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她们了,我也从她们赞赏的面容里感受到了更多的喜悦。这让我更爱她们。
然后,有一天,当我在主持一个广播节目的时候,一位听众朋友打电话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是否服用过毒品。我知道播音室里的所有同事都希望我立刻否认,但是,我知道否认才是最糟糕的毒品。“喔……是的,”我说道,“是的!我用过,我曾经有过不少坏习惯。”
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告诉制作人史蒂夫,让他记下当天的日期,因为我认为那一天将是自己职业生涯结束的一天。
但我真是大错特错了,事实正好相反。那一天正是我的广播节目可以与听众产生共鸣,从而真正开始自己的广播事业的一天。我的听众数量与日俱增,因为听众信任我。我不再惺惺作态,虚伪地演戏了,我是真实的。归根结底,人们渴望的是真实——别人的真实以及自我的真实。
试试看吧。开始坦白你的一个真实故事,看看别人会摒弃你还是接受你,我敢肯定答案将是后者。我还知道,除了你的真实,其他可以使你被别人暂时接受的东西都是敷衍与欺骗,因为那不是真的。虚伪只能使你继续停留在风暴阴暗的一边。
不,我不能一味地逃避痛苦。我必须停止逃避,并转身面对它,即使那样会很痛苦。然后,我还要学会分享它。
所以你也如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使你进步。你必须停止与真实的你玩那种捉迷藏的游戏了。你必须删除掉大脑创建的那些逃避真实的软件,勇敢地穿过生活中的风暴。
虽然真实会使你感到痛苦,但它终将使你获得解放,得到自由。